我们的确碰上麻烦了。
当我回到指挥部的时候，后勤官格林娜的来电已经响了足足十分钟，据说在此之前早就响了一个小时。不用说都能想到，肯定没什么好事。
“到底怎么回事？”我强压着怒火装出UMP45标志性的微笑向全息投影的另一头咆哮。
格林娜这个超级老太婆，口才真是好。比起后勤工作者来说，她更像是销售人员——她轻而易举就蛊惑了9来煽动我。啊，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什么？赫丽安图斯？那是谁啊？”
简而言之，就是我们将要接受一位格里芬高层的官员的检查。这个官员叫赫丽安图斯，据说是个“严肃到让人害怕”的狠角，而且是格林娜的直属上司。
“她要过来干什么？为什么非得是我们小队不可？我们可是暗部诶。”
“还要我解释吗，UMP45？”格林娜看起来是完全不知道UMP45已经阵亡的消息，一边说话一边大口啃着一只火腿面包，一副穷酸相，“是命令啊命令。从16LAB那边下达的。不，准确说是电脑下达的更合适吧。管理电脑把所有人员的名单排成一排，然后运行了一个随机程序，弹出了一张四个人的候选名单——别吃惊，上面刚好就是你们404小队的四个人。要说理所当然呢，那也算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吧。”
不——这句话里有着显而易见的谬误。我——UMP45现在的状态，在格里芬的网络系统里应该显示为K.I.A吧？为什么中央电脑会依然认定我还存活？
我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继续摆出笑脸迎接格林娜。这种问题以后慢慢思考也不迟，如果它存在，那就必然有它存在的理由，我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你们肯定不愿意——因为你们肯定不会是愿意接待什么人的那种类型。煽动你的时候你面无表情，贬低你的时候你毫无兴致，哀求你的时候你冷酷无情，威胁你的时候你沉默理智。对于你这样的人，即使不问我也知道答案，那就是‘与我无关’。不过赫丽安也是格里芬的高层，对你们的存在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总之上面就把说服的事情推给我了，这件事情我也很难办，所以希望你能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想。”
“我们现在可是在休假期，长官。”我回复，“结束休假之后我们还有任务，所以我一点都不想陪你们玩这个。”
“这样吧——我给你看一段关于赫丽安小姐的报道。我相信你会对她产生兴趣的。”
通过投影展开在我面前的是一张报纸。我快速扫了一遍那篇报道后，看了一眼发表日期。
不是三十年前，不是四十年前，更不是五十年前——而是一年前的报纸。这篇文章的标题是“面向当代信息化作战系统下的指挥，控制与监视侦察工作需求”。令人难以相信。
“好厉害。这个女人简直像是上个世纪的遗产一样。可以说是相当落伍啊。”
很难想象她是一个生活在信息化时代的人类。这篇文章像是一个刚刚接触信息化作战的乡下人眼中看到的东西。这样的人，是怎么变成格林娜的上司的？
“我倒是不这么认为。在现在这样的局势下，超越国家概念而存在的安全承包商才应该说是个奇迹。围绕这一点就会有些高层人士产生不解。所以有人就会希望让安全承包商内部自己发出一些声音来澄清很多问题，需要超越国家的民族虚无主义者的观点。而格里芬内部恰好就有这样一群人，就是你们404小队。”
“可我们是隐秘小队啊？就算再怎么叫404小队，也不是用来干这个的吧。”
真是该死。我心里咒骂了一句。
接下来一周的时间，我和小队的其他人每天都跑去双子的维修处。倒不是说我们身上出了什么毛病需要黑医生来看看，光是为了应付高层的检视而进行各种各样的心理矫治我就已经烦透了。虽然德尔和希尔都是我们的老熟人，但我没办法不这么想——在绝对安全的场所里辅导一群在前线战斗的战士的心理，还真好意思啊。被HK416像这样讽刺了之后，德尔笑着回复，“我这也是在战斗哦。”但战斗中是不怎么需要理论的，也不怎么需要那些心理学层面的东西。为什么其他人就是不明白这一点呢？就像炒西蓝花的时候，你有橄榄油的话，是绝对不会考虑再放山茶油的。考虑太多反而不利于及时而迅速的反应。
这天我们从维修室返回基地。我们四人没有走主干道，而是把车沿着一条旁道开回去，这样相对来说会更快一些。道路两侧是青翠的草原。往前，更遥远的地方——其实也没多远，也就五百米左右——一片深邃的森林延伸过来，却戛然而止，划出浅绿和深绿的界限分明的边缘。据说当地政府曾经想在这片区域开发房地产，但最终放弃了，就是因为这片森林太过顽固。这也难怪。
天空中三架军方的拦截机正在巡航，搭载的两台大推力涡扇发动机巨大的噪音连车内的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这附近有个小小的空军基地，不过始终没有派上什么用场，而我们——PMC的行动，军方的空中力量完全视而不见，甚至很可能在打击铁血的时候顺手也把格里芬的战术人形们一并解决掉。那三架截击机很快就消失在我们视野尽头，在湿润的空气中拉出的翼尖涡流也在高空冷风的吹拂下很快消散了。
UMP9停下了车，我打开门走到一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去。我一直以来都对阳光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执着，即使现在不得不为了成为UMP45而掩饰这方面的偏好，有这样的机会我也是不会放过的。这片草地上的小植物柔软而富有弹性，即使很粗暴地对待它们也完全不会有扎人的感觉。那些说不上来叫什么名字的细弱的禾本科茎干是绿色的，也泛出一点点藏蓝色的光，揉碎了之后会发出香蒲的好闻味道。
“这里的风很舒服，”UMP9做了个深呼吸，“和基地室内过滤后的空气不一样。”
我点了点头。“人的直观啊，虽然不精确，却基本上总是正确的，不怎么会出现故障。”
“想不到你还会说出这样的话。”HK416坐到我身边和我躺在一起。UMP9有些不满地鼓起了腮帮子。
“我说9，要不要来一起躺躺看。”我试着招呼她。虽然靠的太近的话，可能有穿帮的风险，不过现在大概是安全的吧。
9坐到我身边，却没有和我一起躺下。三个人就这么在草地上摆成一排。G11大概在后座上睡觉，她倒是从来不屑于参加什么集体活动，作战除外。
“关于你的那些事，怎么样都无所谓。”HK416是在说之前我与德尔希尔吵嘴的事情。
“嗯。他们的生活怎么样都和我没关系。”
UMP9似乎想要反驳什么，可是张了张嘴却又没说出话，似乎又觉得我们说的很有道理。“本来就是这样啊。”我对UMP9说，“只要自己还活着，这就够了。”
“45姐……”9似乎有些出神。“我总觉得自从你回来之后，你就变了。可我又说不出你变了哪里。”
“我还是那个我，9。”虽然嘴上这么说，我还是感到有冷汗从额头上沿着发际线滑向鬓角。
我希望9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过就算看出来了什么，我大概还有时间反应——就在这时候我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响起了提示音。
是格林娜。她问我现在在哪里，404小队的准备工作做得如何。
我二话不说关掉了通信。“希望早日听到格里芬高层被不明紫色光束打得全部坠机的消息。”HK416在一旁添油加醋。
“那场煎熬的日程已经定下了。就在交表之后。”我坐起身，和9解释。“放心好了，我不会一个人去死的，肯定是和你们亲亲热热地站在悬崖边，把你们全都卷进来，一脚踢下去。”
“然后你一个人站在安全的地方笑？”
“那是当然。说起来，9你也讨厌排队接待什么的吧。”
“排队，当仪仗队的工作？我？404小队的UMP9？要傻乎乎地扛着自己的枪站在烈日下暴晒吗？别开玩笑了，只有傻子才会喜欢吧。”
“这就是问题了。不论哪一个队伍都会说‘别开玩笑了吧’，但最后我们还是抽中了这签，所以这次就轮到我们了。你还在中间煽风点火了一把。”
“真令人讨厌。”如果9料到要做这种事情的话，她肯定不会随便就被格林娜说服的。
“大家都这么想，我和HK416还想过要联合抵制。我该怎么办？何况她还嘱咐要是我这边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就别想再接到单。这个超级老太婆，想杀了我吗？”
“我们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HK416说，“要是有仪仗队的，也稍微好一点点。”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们就没有什么实用一点的点子吗？”
“不如45姐你自己站那里去呗？”
“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六座的帕杰罗越野车只承载了四个人未免显得有些浪费。在9驾着车往驻地移动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德尔和希尔这对双胞胎，他们有那么高超的技术，却选择开一家小黑诊所，这同样也是一种浪费。然而脑海中的画风一转，突然浮现出他们俩都变成铅人的情形——假如有一天，机械取代人类的话……
“喂，我说。”思考了两秒后我决定将刚刚的想法和盘托出，“试着做一下人偶如何？”
“人偶？”
HK416的反应大得出乎预料。“UMP45，你是脑子进了水吗？”
不知道我计谋的当然会这么认为，HK416。我冷笑了两声。“我是说利用一下我们的扩编体啦。智能机器人什么的，不，不要智能都可以，也就是排在一起，能够举手的程度吧。傀儡战术核心什么的都是不必要的，只要容貌和皮肤质感还在的话……赫丽安图斯，应该是个近视眼吧？从远到近，不论是什么距离，她的眼睛都对不上焦的话，这样一来就没问题了。”
“啊，UMP45，你总是想些蠢事。”HK416说完这一声后就把头转向了G11那边。G11有点晕车，从深度睡眠中醒了过来。让她吃点苦头也好，我这么觉得，虽然要不是她的射击技术实在超乎常人，当初UMP45绝对不会把这个低血压加低血糖的病号留在队里。
“如果是德尔和希尔的话，一下子就能做出来吧，我们的扩编傀儡。”UMP9为我的主意感到很兴奋，“不需要新的傀儡核心，应该在几周内就能完成任务了。”
“还是值得考虑一下的。虽然听上去很乱来，不过似乎是个有见地的主意。”HK416扶着G11，一边给她灌水一边回话。
“战术人形HK416。”我正色道。
“啊？”
“我命令你将此事通报给格林娜并说服她。这是我的命令，计划书就由我来写。”
“不要，我才不想去面对那个超级老太婆。”
“那我就以抗命罪，叛逆罪，逃亡罪，向上面起诉你，送你去拆解核心。”
“别开玩笑了大姐，我怎么就逃亡了？”
“再加一条侮辱上司。”
“416，你好好想想。”UMP9也帮我搭话，“与其大家都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去劝服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可怕的？”
“我想还是后者更可怕一点。”
车子停到树荫下，UMP9锁上车门，把钥匙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听好了，这可是你说的。我要开始忙起来了。”HK416下车的时候还不忘把G11拽出来。“你是认真的吗？”
“我回指挥室去琢磨一下这玩意的可行性。”我边走边说着，“别忘了去找格林娜报告，当上小队的助手可是你自找的。别忘了，我们可是一根绳上的金龟子啊。”
“一根绳上的蚂蚱好不好。”HK416没好气。
“你还知道这个词啊。没有什么可以替换的动物么，我觉得金龟子比蚂蚱还是合适点。”
HK416认输了，带着G11垂头丧气地走向了指挥室。想不到会在这个事情上自寻烦恼——大概她还在用看待“本来的我”的眼光来看待“我所变成的UMP45”吧。演戏可是要演全套的。
想到要用简便的扩编傀儡替代真人进行接待工作，也是考虑到404小队大家的利己主义性格而言的。本来迎宾的事情在大多数人看来应该是光荣的，但是我们却不约而同地觉得这是一种耻辱。事实上，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把赫丽安图斯当做是宾客。拒绝担任礼仪工作毫无疑问会是所有人全体的意见，而这也不是协议的结果。无论别人如何表态，自己都会表示不愿意，然后别人也会表现出相同的态度，这就是404小队的情况。所以从表面上看只是个偶然——尽可能这样做罢了。
当然HK416也是404小队的一员。不过她和我们其他人的性格立场都有些微妙的不一样。她大概是不想降格吧，而我们其他所有人都已经处在降无可降的最底层。她和我一样，惧怕着有去无回，因此已经无法大胆或者说漠然地看待一切事物了，但她是经历过这种情况而幸存下来的胜者。总结起来就是，HK416是一个知道恐惧的人。
我虽然很理解HK416的立场，但我发觉她眼中的现状和我所感知到的现实似乎有一点微妙的偏差。这种微妙的偏差在我和404的其他人之间从未感受到过，这大概也是HK416始终没能彻底融入小队的原因。结果到头来我还是没办法彻底理解HK416的心情，这样的矛盾在所难免。
即便如此，HK416还是顺利完成了我交给她的说服格林娜这项艰巨的任务。
话虽如此，其实是有条件的，就是绝对不能穿帮。格林娜说，如果这次效果好的话，会考虑在以后的迎宾活动中向全格里芬推广这种扩编傀儡。“就交给你了”——格林娜这么说，当然这个“你”指的是我，UMP45——她把我的计划大纲看了一遍，还说了不用担心一类的话。这件事竟然比我预想的更快而宏大地发展了起来，我不由得感觉到，虽然构思是我提出，但整个事情的发展已经快得超出了我的掌控，变成一个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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